初冬的一個周末,陪著老母親看了段發生在湘水流域的洪災紀錄片,有些困意的老母親去午睡,獨留下我正看得津津有味時,卻見鞋都顧不得穿,急匆匆跑出臥室的老母親喊道:“快快,下大雨了,咱家房後的過水道又要發水......”
“根本不知道咋回事,我就回娘家幾天,家怎就沒了,這人是不是騙婚的?”時隔40多年,老母親說起當年令她震驚的情形,仍記憶猶新。
她第一反應是“不可能”,畢竟新婚丈夫雖是從小寄居在長姐家的孤兒,但實打實的是個解放軍。
“解放軍咋能騙人?”
那時,無論城市,還是鄉村,姑娘們都以能嫁給解放軍而心滿意足。
年輕的母親根本不知,父親竟趁她回娘家時,偷偷將兩間住了不過幾個月,臨時搭建的茅草屋式“婚房”給扒了,急匆匆收拾了家什,一路西上,翻崗越坡,“回他心心念念的老家去了。”
父親的老家,尚在路寨以西,十幾裏外的山崗深處。
木已成舟,母親隻能推著自行車,一路哭,一路罵,翻過一道又一道的崗,“腳掌都磨出了血泡”,才望見老家的村口。
“那是一間草房,連帶一間做廚房的窩棚。”老母親比劃著說,“當時回來,什麽吃的都沒有,全靠自己屋(家族裏)和左鄰右舍接濟。”
我的父母在回到這個“上佳之地”的前幾個月,一直借住在家族裏“三媽”家。
在母親記憶裏,她與父親第一次蓋房子,土坯是生產隊的,木頭、瓦是從路寨拉回來的,所以“沒花啥錢”。
可在父親記憶裏,這次蓋房共計“用500磚,4000瓦,花了250塊錢,一百八是你外祖母給的,一百七是向戰友借的”。
上世紀70年代末,父母花了250元錢,蓋起了兩間土坯瓦房,並在瓦房裏迎來了他們愛情婚姻的結晶——我的長姐。
然純土坯的房子,在那個多雨的盆地,很是不耐用,母親形容這房子的簡陋,以至於到了下暴雨時,她和父親隻能蹲在一個大油紙傘下,懷裏緊緊抱著盛麵的瓦盆。
這一切,就是他們風雨飄搖的家,所有的財產。
時至今日,我依舊不明白父親當初為何要將“家”從距最近的公社不過一二裏地的大平原上,搬回山崗深處的“老家”。
是沒眼光、遠見?
還是真的想家、想親人?
進一步,我也懷疑其祖先們的眼光來,數百年前,他們為何選那樣一個“鳥不拉屎、鱉不嬔蛋”的地方定居、繁衍?

看了一遍又一遍的老家地圖後,終得出結論:河!逐水而居,是祖祖輩輩的傳統。

姥姥拆了老房子
為了給小女兒蓋磚瓦房
轉業回家的父親,起初被安排在縣城工廠上班,但未過幾日就撂了挑子,而後又到村裏小學做後勤,又是沒多久就不幹了。
在那個國家動蕩、農村疲敝已久的特殊年代,新婚的小兩口根本不知路在何方,命運又何去何從。
以至於某年中秋前夕,母親要回娘家,可沒一分錢買禮物,和父親一起茫然無措地走到村外河穀內,兩人隻能抱頭痛哭。
說起昔年困頓與窘迫,老母親潸然淚下。
從來沒有哪個時代,像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之交,個人、家庭的命運與國家的命運那樣息息相關,緊緊聯係在一起,一榮俱榮,一損俱損。
生產隊、人民公社的廢除,農村聯產承包責任製的廢除,解放了千千萬萬的農村家庭,而我的父母也在這樣的政策春風下,積累了第一桶金。
有錢蓋好房,是農村曆來的傳統。
“當時為了蓋房,就給村裏燒窯掙錢,後來湊齊了蓋房子所需的磚和瓦,但就是發愁木料從哪來。”說起自己與母親經曆的第二次蓋房,老父親仍記憶猶新。
他與母親幾番商議後,將主意打到了姥姥家的老房子上。
我的姥姥與姥爺,世代居於臨縣古城根下,一生養了4個女兒。在他們的小女兒——我的母親遠嫁他鄉後,家中僅剩下一個年邁的姥姥。
為方便養老,也為了自己的小女兒能有個真正能遮風擋雨的家,這位從大清朝活到民國,又活到了新中國的小腳女人,毅然決然的拆了自己的老房子,千裏迢迢的跟著自己的小女兒、小女婿遠走他鄉。
有丈母娘的傾力資助,總計花費七八百塊錢的三間青磚大瓦房,終於建起來了,可惜沒過多久,我的外祖母,那個可憐的老太太,一天福都沒享,溘然長逝。
隨著三間大瓦房後,父母又相繼建起了兩間偏方、烤煙房、樓門及整個院子。
這個院子,陪著父母度過了他們壯年人生,也迎來了長兄及我。

時至今日,這個農家小院雖早已不存,但我還能記起院子裏的一些細節,譬如,鴨籠旁有棵茂盛的木槿花樹,主屋房簷下有一窩整日咕咕叫的鴿子。
每每清晨起來,撅著屁股從鴨籠裏用火鉗扒出一個個滾圓的,帶著鴨糞的鴨蛋,那才是難得的樂趣。
甚至就連院外水坑在雨季時,能捉到從上崗上衝下來的魚、泥鰍,更是樂趣滿滿。
然帶給我幼年樂趣的小院,沒過多久就因父母的第三次建房而消失一空,隨之而來的是新鮮又陌生的名詞:樓房。

樓房帶來的
是長達十多年的窘迫
上世紀90年代初,在“農村萬元戶”“先富帶動後富”等政策鼓勵下,父母經過婚後十餘年辛勤勞作,終於積攢成了“萬元戶”,也終於籌劃起他們人生的第三次建房。
(因此次建房,關涉重大且影響至今,故畫出我家及我們這個大家族在村裏裏位置圖,以作詳細說明。)

眾所周知,農村建房頭等手續就是宅基地。
猶記當年,村裏曾有兩個家族為建房宅基地大打出手,其中一家將另外一家的三兄弟殺死兩個,這樣的慘案,不但震驚了我們這個窮鄉僻壤的小鄉村,更是震撼了周邊三個縣市,當時派來一批批的警察,甚至要比肩村裏的人口。
農村蓋房起屋,忙的永遠是大人們,而歡樂的卻是孩子們。
我的童年,經曆最清晰的蓋房莫過於這一次,眼見著農村少見的紅磚、樓板、水泥、鋼筋、砂石等建築材料,一車車地堆積過來,我空掛著看管材料的名頭,實地裏卻是領著小夥伴們,玩的不亦樂乎。
在我沉浸於兒童的玩耍快樂中時,記憶裏還隱藏著母親那沉默而倔強的背影,她似乎永不停歇的在卸磚、卸砂石、卸水泥、就像是一個不知疲倦的機械人,永遠不知道累,也不喊累。
遠方姨媽家的表姐們,也被輪換著來幫母親操持家務,這次為期一年半的建房過去,直接讓我們這個原本小康之家一下子陷進破產邊緣。
對於還是兒童的我,最明顯、直觀的感受是:吃不飽飯了。
先是白麵饅頭沒了,隻能吃雜糧的,後來連雜麵饅頭也沒了,隻能吃玉米餅子。
臨到年下,甚至連玉米餅子也快吃不上時,終於,我三個姨媽家的接濟也終於來了,我的父親甚至還從三姨媽家帶回一台老舊的電視機。

新房落成的那個春節,按慣例新堂屋要掛中牆畫,父親選中的是一副不同於老堂屋那個“東海仙鶴旭日圖”,而是開國總理周恩來。
當幾乎十裏八鄉都在紛紛議論,我家第一個蓋起了上二下三的小五樓時,我們家卻漸漸陷入長達十餘年的困頓之日。
因為倔強的父母不同於任何農村的父母,當外出打工已漸漸流行開來時,而我的父母卻絲毫不為所動,一定要我們姐弟三人不停地讀書,從小學到初中,再到高中,及至大學。
讀初中、高中的那幾年,我經常盼望又害怕的就是周末。
盼望周末是可以回家與父母團聚,可以休息,但害怕的是張口要生活費時,麵對的是母親的眼淚、父親的歎息。
這樣的場景,幾乎伴隨了我最早的青春時代。
甚至就連相好的左鄰右舍、親戚朋友都不解父母時,更別說那些因父親當村官多年而得罪的人,更是抱著惡毒的怨懟,幸災樂禍不已。
然而,他們這些猶如女巫的詛咒一般的惡毒想法終還是落空了,我們姐弟三人,最終一個個考上大學,走出那個窮鄉僻壤的小鄉村,一個個在大城市工作、生活並安家落戶。

兒孫長大了
父母的老樓房也要翻新了
從我讀書開始到上大學,整整十幾年,我家小五樓一直紋絲不動,變化幾次的都是臨時廚房。
新世紀剛過了七八個年頭的時候,我的長姐已大學畢業,遠嫁並結婚生子,我的長兄也臨近結婚,而我尚未畢業。
隻剩下我一人讀書時,家裏也終於有了餘錢,長姐與長兄商議後,起了翻新舊樓房的想法,起初也隻是想把樓房抬高、粉刷、重新裝修,並將雨季水道深挖,鋪水泥管道,以杜絕老母親最為擔憂的“大水泡房”。
但,動作竟越來越大。
大學一畢業就從商而賺了人生第一桶金的長兄,更是豪氣地說要蓋鄉村別墅,隻因十裏八鄉的施工隊不知如何操作,才致擱淺。
而彼時,大伯家的大堂哥(B1)也要建房,需占我家老房宅基地,故而家裏將存在了20多年的老房拆掉,從新起了偏房、車庫、院牆等。

這次翻修的所需花費的十餘萬元,全由長姐、長兄出資。而我所做的,隻是在這年國慶,帶著朋友回家時,給家裏添置了一套現代化餐具,又帶著父母到周邊風景區遊玩了一番。
房子翻修後的第三個年頭,我們家也終於迎來真正的第三代,長兄家的兒子——我的侄子。
他一出世及長大,看到的都是這一院精美的房子,但對我來說,翻修房子至今,我回老家的次數愈來愈少,甚至不比侄子。
我想,大概有那麽一個黃昏,在晾曬穀物的陽台上,年邁的老母親、老父親也會對著孩童一樣的侄子,講述我們這個家族幾十年的故事。
他也許是聽不懂的。
但沒關係,至少這篇圖文並茂的文章,給來日的他留下一個清晰的傳承脈絡與有力佐證。畢竟,是農村人,都信奉那句“家肥屋潤丁財旺”。
而這些,大概就是中國人信賴的“傳宗接代”的另一種含義吧。
(圖片來源於網絡)
//////////
南都校尉
本名趙雪浩,生於“南都”,居於“星城”。當過兵,辦過報,終成“民工”。略通法,猶好史,暇時寫文以娛情。
豫記·專注河南鄉土文化,甄選優質河南特產
在微信中搜索salome1203,添加小秘書微信
進入“豫記·河南好物群”,獲取更多豫記精選好物。
(添加時請備注“豫記好物”)
THE END
歡 迎 投 稿
郵箱 yujimedia@163.com
豫記係頭條號簽約作者
商務合作請加微信:salome1203
10679 閱讀
6 評論